3月的沂蒙山区,春寒料峭。
山路蜿蜒崎岖,我们用了近20分钟,才爬上北大梁的一个缓坡。放眼望去,张家泉村红瓦白墙,点缀在几个山坳里。周围山峰松林如帽,山间果树春芽初发。过不了多久,漫山遍野将是桃花烂漫。
57年前的一个月夜,新任党支部书记朱彦夫,曾经坐在这个缓坡上,俯瞰静思。不远处,横放着他的拐杖和假肢。山上没有路,尽是乱石杂草,朱彦夫爬着上山,滚着下山。
半个世纪过去,我们已无从知道,从那夜起,25年间,无手无脚的朱彦夫在这里摔了多少跟头?添了多少伤痕?但眼前这风景,已分明告诉我们,为什么这么多年来,张家泉人依然想他、念他、敬他。
“光蹲在家里,指手画脚能干好?我不当这种窝囊书记”
3月18日,沂源县城。
在朱彦夫家里,我们看到一张泛黄照片。那是1960年,他在给村民作报告。白衬衣,灰裤子,两只残臂抱着几页纸。照片里,27岁的朱彦夫头发乌黑,面庞俊朗,意气风发,与眼前这位蜷在床上的“肉轱辘”老者判若两人。
在张家泉人眼里,朱彦夫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:14岁参军入伍,历经淮海战役、渡江战役、抗美援朝等上百次战斗;在朝鲜长津湖地区二五零高地阻击战中,战友全部牺牲,他身负重伤。在昏迷93天、历经47次手术后,他虽然保住了生命,却失去了双手、双脚和左眼,右眼视力仅0.3,留下了满身伤疤。可他不愿让国家白养着,坚持从荣军医院回到老家,学会了自己吃饭、上厕所、装卸假肢。
敬重归敬重,选他当支书,张家泉人心里也有顾虑:这样一个重残人,连照顾自己都困难,怎么能当我们带头人?
老大队长张茂兴忘不了:1958年夏天,他头一次进朱彦夫家门,惊见一个没手没脚的人,穿着裤衩背心,戴着墨镜,仰面躺在床上,活脱脱一个“肉轱辘”。他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“张家泉可是出了名的穷村、乱村,一个伤成这样的人,能当好全村的家?”
要是这么轻易被看扁,那就不是朱彦夫。
要脱贫,先脱盲。虽然从没上过学,朱彦夫却特别看重文化。凭着在荣军医院喝的一点墨水,他在村里办起夜校,像模像样当起了老师。夜校离家2华里,他天天晚上风雨无阻。有年大雪夜,他上坡时摔了一跤,忍住钻心疼痛,用残肢一点点往夜校挪。乡亲们一路寻来,含泪把他背上讲台。
他的心血没白费,此后各生产队、大队的历任会计,都是夜校的“毕业学员”。
张家泉村不大,才600多口人,可支书不好当,朱彦夫干得更累。就说检查生产吧,常人若要看墒情,只需弯腰抓把土,朱彦夫得扔掉拐杖,趴到地上,用残臂划拉半天。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,村干部们劝他不要出门,村里的事常瞒着他,报喜不报忧。
“光蹲在家里,指手画脚能干好?我不当这种窝囊书记!”朱彦夫瞅个空子,偷偷溜出家门。白天人太多,谁见了都要上前搀一把,他就借着月光去“侦查”。
出了家门,不是上山,就是下坡。没手没脚的朱彦夫,得意地总结出4种走法:站着走,跪着走,爬着走,滚着走。上山不易,下坡更难。屡屡摔跤之后,他干脆把拐杖、假肢往下一扔,双臂抱住脑袋,一个“懒驴打滚”滚到底。
张家泉两山夹一河,耕地零星分布在山坡上,干旱贫瘠,产量很低。一遇上自然灾害,就连年歉收,村民经常填不饱肚子。
朱彦夫拄着拐杖,拖着假肢,一次次爬上南山顶、北大梁,用仅剩的右眼扫遍山山水水。全村7个生产队、6个半山头,都在朱彦夫心里的棋盘上归了位。张家泉的发展,也在他一次次的摔倒和摸爬中有了谱。
“人活着,就得奋斗;奋斗着,就是幸福;奋斗不止,幸福就不断。”朱彦夫说。
“讲困难,我这个残废都不怕,你们还怕啥”
穿行在桃林间的石砌小道上,若不是老会计张继才提醒,我们真看不出,这一大片层层叠叠、平坦肥沃的林地,就是当年深沟大壑的“赶牛沟”。
那时候,这条沟南北长千余米,最宽处50多米,最窄处也有10余米,沟顶到沟底落差上百米。因为只有牛羊走,所以得名“赶牛沟”。
要脱贫,先改地。朱彦夫打的第一仗,就是改造“赶牛沟”,用石头把沟“棚”起来。上面填土造地,将农田连成片;下面造起涵洞,供汛期泄洪走水。
“仗”还没开打,内部却先打怵。大家心里嘀咕:张家泉壮劳力不过百十号,这块硬骨头啃得动吗?
朱彦夫发脾气了,拐杖敲得地面梆梆响,整个身子猛地立了起来。“不干,沟还会一年年荒下去;整起来,就是咱村的粮囤子。讲困难,我这个残废都不怕,你们还怕啥?”一番话,说得人人面露愧色。
士气鼓起来,发展就有了希望。忙完秋收,张家泉人开进了“赶牛沟”。镢刨锹挖,筐抬车推,一干就是一个冬春。
朱彦夫天天泡在工地上,用两只残臂夹着铁锹,一点一点培土。很多次,朱彦夫干着干着,“扑通”一下摔倒在地。
“我把他背起来,要送他回家,他就用残臂使劲拍打我肩膀,冲着我的耳朵大喊:快放我下来,乡亲们都干着,我能自己回去?”张茂兴说起这段,大嗓门忽然低了下来。
搬了2万多土石方,建成了1500多米长的暗渠,祖祖辈辈荒着的“赶牛沟”,成了平展展的耕地。当年,张家泉就增产粮食5万多斤。连着几个冬春,朱彦夫又带着张家泉人填平了“舍地沟”“腊条沟”,增加了200多亩耕地。
张家泉,有名无实,是个缺水村。直到上世纪60年代末,别说浇地灌溉,吃水都是难题。为了挑点水,村民得跑几里山路,去晚了只能舀点泥汤。
地整好后需要水,荒山造林需要水,养家糊口更需要水。水,成了朱彦夫打的第二仗。
数九寒天,张家泉的打井工程热火朝天。打到10米多,井底开始见了水。朱彦夫放心不下,非要下到井底去看看。等到大家把他拉上来时,假肢却怎么也卸不下来。
“天气冷啊,棉裤都冻得硬邦邦,脱下来就能竖在地上。残腿磨破了,流出来的血水也结成了冰,把假肢和残腿冻在一块了。”朱彦夫的外甥赵圣贵说,舅舅是个“铁打的汉子”。
如今,张家泉的山上凡是有果树的地方,都能浇上水。清澈甘洌的水,给了这片土地新的生命,让张家泉人多年的梦想成真。
“回看走过的一生,我不相信命,更不相信运。我相信自己的判断,相信党!只要信念不倒,精神不垮,什么都能扛过去!”朱彦夫说。
“为群众,就是守阵地”
张家泉村口,立着一块修路石碑,捐资名单的第一个便是朱彦夫,出资1000元。立碑时间是2004年春,距朱彦夫卸任村支书已22年。
大女儿朱向华说,虽然离开张家泉多年,父亲最喜欢的还是聊村里的人和事。“每当看到电视上有什么致富信息,只要觉得村里能用上,他就写下来,等村里来人就交给他们。”
从1957年到1982年,朱彦夫干了25年村支书。为了群众脱贫致富,这位重残老战士,一直坚守着张家泉这个“阵地”。
“为群众,就是守阵地。怎么守?拼还是不拼,干还是不干,效果不一样,境界更不一样。”朱彦夫的选择,就是一个字——拼!
天气热的时候,朱彦夫的残腿几乎是每走必破。为对付钻心的疼痛,朱彦夫就大声唱歌。“呻吟和唱歌同样是声音,却天壤之别,一个是忧伤,一个是乐观,唱比叹好,笑比哭好,这是验证革命意志的试金石。”在他1965年12月1日的日记里,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句话。
1971年,朱彦夫开始为张家泉架电而奔波。没想到,这场“仗”整整打了7年。
架电器材短缺,供电部门爱莫能助,沿途村庄不施援手,村里要通电,只能自己想办法买器材。
活人还能让尿憋死?朱彦夫不信这个邪。他利用一切外出机会,到处联系架电器材,原本要两个小时卸一次的假肢,经常一捆就是十几个小时。
“那一年夏天,我到博山采购,为省下住宿钱,晚上我就睡在马路边,卸下假肢当枕头。过路的人很多,时不时就有人停下来,疑惑又同情地看我几眼,胆小一点的远远地站那儿嘟囔一句,‘这人真可怜,没儿没女的……’胆大一点的俯身在我脸前扔下几分钱……”
多年以后,在自己的传记文学作品《男儿无悔》中,朱彦夫述说了那次经历。7年间,有太多这样的酸甜苦辣。但终究,两万多公里的奔波,换回了15公里的架电材料。张家泉,也在周边10多个村中第一个用上了电。
“跟着老朱走就是跟着党走。”父老乡亲们不会讲大道理,心里却跟明镜似的,“只要有老朱这股子不要命的劲头,张家泉这块阵地就永远不会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