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7月31日,郜艳敏坐在下岸村的家中。 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 摄
乡村女教师郜艳敏已经三天没敢出家门了,她听说村里的人三五一群站在路边,又开始议论她了。
21年前,18岁的她在石家庄火车站被人贩子拐卖到曲阳下岸村。被无奈地禁锢于贫瘠山村后,郜艳敏却把全部心思都扑在20多个幼儿园和一年级的孩子身上。
2006年前后,郜艳敏的故事被许多国内外媒体报道。一时间,郜艳敏、她的家人、她所在的下岸村乃至曲阳县都陷入了舆论的漩涡。
今年7月28日,一篇名为《最美乡村教师候选郜艳敏:被拐女成为山村女教师》的旧文被网友翻出,郜艳敏再次成为舆论热点。
面对一拨拨赶来的记者,郜艳敏一度选择了拒绝。她有了更多的顾虑,她怕家人被追究责任,怕儿女受到伤害。7月30日,河北曲阳县委宣传部发布一份签名信。信中,郜艳敏明确表示谢绝媒体采访:“想要平静的生活,希望家人不受到伤害。”
一些村民也对到来的记者充满敌意。有村民责备郜艳敏的高调揭露了村子贫穷和买媳妇的伤疤,败坏了村子的名声。他们还把村里男人说不上媳妇归咎于她。他们质问记者:村里还有60多个光棍,你们给办办?
而在网络上,不乏网友指责郜艳敏的退缩。
尽管曾拒绝采访,但听到记者带来的外界的信息,郜艳敏坐在炕沿上,再也无法抑制委屈,哭诉了起来。
“回不到21年前”
新京报:什么时候知道你以前的报道再次被网友翻出来的?
郜艳敏:7月29日下午一点多,有媒体给我打电话,要采访我,说以前一篇关于我的报道被翻出来,引起很多讨论。我平时不上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当天下午县公安局刑警又到我家调查当年的事情,直到晚上九点多才走。后来政府的人也找过来,媒体也找过来。我这才感觉到事情又像九年前一样,闹大了。
新京报:曲阳县警方调查什么内容?
郜艳敏:他们询问我当年被拐卖的整个过程。因为当时是我公公把我买回来的,也询问了他。
新京报:你对警方的调查是什么态度?
郜艳敏:我已经不想再去提当年的这些事情了。以前从来没有公安的人来调查,都过去那么久了,他们现在来调查,对我已经没任何用了。
当年我是求着公公把我买回来的,因为实在受不了人贩子的折磨。现在我不想伤害身边的人,公公都80多岁了,身体不好,这次受到惊吓一下子就病倒了,他人很老实,不要再为难他了。
新京报:但拐卖和收买妇女,都是要负法律责任。
郜艳敏:我也看到公安的人在网上说要追究买方的责任,有网友说,过了追诉期也要追究。可是,我现在上有老下有小。这其中牵涉到老人,他们要是病倒了怎么办?我这个家庭又怎么办?这样一来,我反倒更不好过。
新京报:很多人是希望还你一个公道。
郜艳敏:大家的想法很好,但是我还能再回到21年前吗?回不去了,什么都改变不了了。我觉得应该去抓人贩子,但是现在事情的矛头好像指向了我和家人。感觉又一次揭伤疤,往伤口上撒盐。时间不能倒流,这个伤疤谁也不能抹去,只能带到死。
“一点点被伤害侵蚀”
新京报:你的家人怎么看待最近舆论对你的关注?
郜艳敏:看到这么多媒体,我老公很不高兴,公公婆婆也很害怕。最让我愧疚的是两个孩子,他们都能从网上看到这件事。虽然他们不和我说,但他们心里不好受。这对他们本来就是一种伤害。我觉得对不起孩子们。
新京报:曲阳县委宣传部7月30日对媒体发布了一份你女儿代笔的签名信,说不愿接受采访,为何如此声明?
郜艳敏:这件事再次被翻出来,对我和家人的伤害都很大。30日下午县委宣传部和教育局的人来到我家,说很多网友在网上骂我是国家的耻辱之类的话,这让我更难受。
县委宣传部建议我写一份这样的声明,让我女儿代笔,开始我不太同意,但我也想让生活平静下来,就答应了。
新京报:有看到网友对这份声明的评论吗?
郜艳敏:看到了,有人骂我女儿,我没想到把我女儿也牵涉进来了。早知道会这样,说什么也不让女儿代笔,现在后悔也没用了。
新京报:不同于九年前,你这次对媒体非常抵触,为什么?
郜艳敏:这两天村里的人议论纷纷,对我的压力很大。上次的报道,许多村民认为我引来了媒体,败坏了村子的名声,让我在村子里变得很尴尬。这次媒体来了,我怕村里人更怨恨我。
新京报:可是你给村子里做了不少好事,呼吁翻修学校,还有村里的路。
郜艳敏:有些人是念及我的好的,可还是有人认为我太高调了,因为我,很多人不敢嫁进来,埋怨我,可是,娶媳妇这件事我怎么能帮得上?
新京报:我感到这次你很紧张。
郜艳敏:怎么会不紧张?就像九年前,很多人来采访我,事情闹得很大,政府的人在两个村口把守站岗,我不能出村。拐卖已经给我不可抹去的伤害。那段时间的事情,令我又受到了很大的惊吓和压力。以至于现在我一遇到事情就高度紧张,紧张到全身发抖,甚至抽搐。我原以为自己很坚强,可发现自己还是被一点点伤害侵蚀,磨去了棱角。
“希望生活恢复平静”
新京报:你的故事曾被改编成电影《嫁给大山的女人》,你如何看待这部影片?
郜艳敏:这部电影我和家人至今还没看过。2007年7月电影在石家庄平山县开机时,剧组邀请我参加了开机仪式。当时他们答应拍完电影会给我一份光碟。后来我多次打电话、发信息,也没人回我。我至今不知道电影情节是什么样的。
新京报:这么多年过的怎么样?
郜艳敏:我2007年被评为河北十大感动人物之后,生活逐渐就恢复平静了,没有媒体和政府的人来找我了。家庭也没什么变化,平平淡淡。我每天照常去学校给孩子们上课,和孩子们在一起我就很开心。
新京报:现在家庭收入怎么样?
郜艳敏:我老公腰有病,已经很多年不能出去打工。加上公婆给的两亩地,一共四亩地,靠天吃饭的旱田,去年养了40多只羊。还好孩子上学有爱心人士资助。我们生活还能自给自足。
新京报:和娘家人的联系多吗?
郜艳敏:以前和妈妈打电话,妈妈去世后,我偶尔给爸爸打电话,简单问问吃饭了没,能听听他的声音,就很开心。
新京报:这些年和村里人的交往怎么样?
郜艳敏:我一般不出去串门,毕竟有人埋怨我,我怕和谁走得近了,给人家带来麻烦,村子小,许多事却很复杂。
新京报:这些年最难受的是什么时候?
郜艳敏:两个孩子出去念书后,我一个人在家,村里很多人误解我,我感觉孤苦伶仃的。
新京报:网上有人批评你,认为你现在的生活是在某种程度上自己“选择”的,你怎么看?
郜艳敏:我开始很生气,可是后来想了想,觉得是大家的角度不一样,思维方式也不一样。我选择一笑而过。随着年龄增长,很多事情想开了。
希望大家换位思考,为别人做选择很容易,为自己做选择就难了。如果换了你,你会如何选择?孩子都这么大了,我也快四十了,难道让我抛弃孩子,回到自己家人身边?我也为难,做不到。我是一个母亲,要更多地为孩子着想,而不是选择自己个人的幸福。网友们翻这些旧账也没用了。现在一切都太晚了,太晚了。
新京报:你不愿再提旧事,是否想忘记曾经的伤痛?
郜艳敏:忘不了。在石家庄上学的女儿每次放假,我都要去车站接她回家。当年,我就是在火车站被人拐卖的。女儿今年18岁,我被拐卖那年也是18岁。
新京报:你现在对生活的最大期待是什么?
郜艳敏:两个孩子一个要高考,一个要中考,我希望两个孩子安心学习,考上大学。我也希望生活彻底恢复平静。
新京报记者 范春旭 河北曲阳报道